原标题:哈金 “小说比非虚构高级” 2006年,哈金在法国圣马洛参加书展期间留影 图 / Ulf
37岁的哈金成了那所全美综合排名前30的大学老师,在那儿度过了他在美国最难的八年。“那八年,我在系里就是孙子。我是最拼命的一个,全得靠自己,任何一行句子、一行诗怎么弄,我从来不敢问。”哈金反复说,你一个英语教授去问别人,说明你根本不行啊。
哈金 本名金雪飞,笔名Ha Jin,1956 年生于辽宁。1977 年考入大学英语系,1984 年获山东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学位,1985 年赴美留学,1992 年获布兰迪斯大学博士学位,现任大学创意写作系教授兼主任。长篇小说《等待》获美国国家图书和福克纳,短篇小说集《》和《好兵》分别获奥康纳和海明威,2004 年长篇小说《战废品》再度获得福克纳并入围普利策。其他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落地》、《新郎》,长篇小说《生活》、《池塘》、《疯狂》、《南京安魂曲》、《指南》、《到底》等。
“就这么定了,我们10月5日见面吧,地点就在我的221办公室。那天下午我有文学课,你可以跟我去旁听,我会讲《的葡萄》。” 221是哈金在大学创意写作项目的办公室,隔壁的小教室222,几十年来已经走出了普利策、美国国家图书、海明威、福克纳各大文学得主。哈金从那间教室毕业,15年前又回到那里,以文学教授 Xuefei Jin 的身份任教到现在。如今,61岁的哈金,还是这个在全美名列前茅的创意写作项目的系主任。
10月4日我从纽约出发,沿95号公驾车去听一堂创意写作课。四小时后,我在傍晚抵达。头顶的月亮大得失真。我把酒店定在了Watharm镇,就在布兰迪斯大学旁边,GPS显示,距离大学12英里。当年,哈金来美国的第一站就在这里,他从山东大学考来布兰迪斯读英美文学博士。读到第三年,开始每周一次从Watharm的布兰迪斯,向东去cambridge的大学,旁听写作课。后来哈金回忆说,“开车要40分钟,开回学校12英里,开回当时的家15英里。”那是1990年,34岁的哈金第一次听说“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 ),第一次尝试用英文写诗、写小说。
WuNan也曾住在Watharm。上世纪80年代他从来到,在布兰迪斯大学读学博士,后因种种变故,去亚特兰大开起了中餐馆。本想学成归国回家乡大学教书的他,选择留在这个国度,为生计摸爬滚打,又不甘虚度此生,拿起笔开始写旧体诗,自费出版了一本诗集。即便受到各种,WuNan还是离开油腻的厨灶,决心创作之,并说出一句,“如果你不知道怎样利用,对你就没有意义。” 这是哈金的长篇小说《生活》中的情节,六百多页,花了他7年时间。
小说出版后,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哈金的半自传小说。连盛赞过他的厄普代克都这样公开评论。哈金不解释,他只记得一句尤其给他力量的话,来自太太,“《生活》你写到这分儿上,以后你别的啥都不干也行了,就做个混蛋吧。”那股骄傲,比哈金此前拿下美国国家图书和福克纳、海明威时都要强烈。
可哈金还是没去做个混蛋,也无法“啥都不干”。他比30年前刚来美国时还要拼命,不敢放松。“不写出伟大作品怎么行呢?最难的是一个人成功后怎么继续,比一开始还要难。”除了一部一部打磨新小说,出版时照例在扉页上写上:献给Lisa和Wen(太太和儿子),哈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大学当好Xuefei Jin教授。这位常自嘲边缘、野生的作家似乎有种,要教出几个出色的移民作家。
与哈金见面的那天早上,诺贝尔文学揭晓,移民作家石黑一雄获。那天是周四,下午哈金有3个小时的文学课,讲授移民文学。他一般早上10点从家里出发,先开车再换地铁,两小时内能到大学。那天在上,他给系里的协调员凯瑟琳康(Catherine Con)挂了个电话,请她看看“有没有一位从纽约来的采访者已经到了办公室”。两人电话里聊起刚刚揭晓的诺,“是石黑一雄哎。” “ 也不算冷门,其实诺就是个大,给谁都行。没获的,也不代表写得不好。”
凯瑟琳也曾是哈金的学生,钢琴专业出身的她,2012年考入大学创意写作系。当时她是班上唯一的亚裔,妈妈来自,父亲是中国和哥斯达黎加混血,她生在美国,不会中文。至今她还记得,在哈金课堂接受的训练,“ 一个故事要有5个场景和一个出其不意的结尾”,“写作非常之难,我们可以选择其他任何职业。但既然选择写作,就意味着热爱。”因为立志小说写作,毕业后她又回到系里,当协调员,边创作,边工作。
上午11:30,我在221办公室见到了哈金。他刚摘下棒球帽,穿一件蓝牛仔衬衫,帆布裤,和那双已穿旧的被多次拍到的“带流苏的棕色皮鞋”。前一天是中秋节,他收到了朋友递来的月饼。一边拆着这一周堆积的信件,一边招呼我坐下。哈金现在的身份,除了教长篇小说的Xuefei Jin教授,还兼任创意写作项目的主任, 多了很多行政上的杂事。
“一大早,都是石黑一雄的新闻,又是移民作家啊。” 我说。书架上有本远藤周作的《沉默》。“是啊,他很不错的,Reputation很好。不过他的小说基本上是英国传统了,我倒想起另一个华裔英籍作家Timothy Mo,中文名叫毛翔青。他写过《酸甜》,一点也不比石黑一雄差,就是脾气不好,把人都得罪了。所以得很大的因素,有一个运气在里面。” 我看着眼前这位拿过美国各种文学大的“得大户”, 他的表情谦卑得像刚出道的新手,“包括我自己,比我写得好的太多了。活着的,死去的。你只有一条,去写,写好。”
这间办公室,哈金呆了15年。房间不大,创意写作班的传统是两人合用一间。以前,哈金的同屋是诺贝尔文学得主沃尔科特,两人共事五六年,一个教小说,一个教诗歌和戏剧,共用这间221。“他当年常跟我说:你知道吧,我是可以提名诺的,但得拿钱来。每次我都不理他。” 我问哈金,“他是开玩笑吗?” “ 半真半假吧。他后来退休,我们就没往来了。”2017年3月沃尔科特去世了,哈金办公室的书架上,还留着一张他和女儿的合影。
现在和哈金共用办公室的,是女作家西格莉德努涅斯,她曾是苏珊桑塔格的秘书,桑塔格儿子的女友,写过一本《永远的苏珊》。“她的小说才好,《呼吸中的羽毛》非常独特。她专教小说修改,每周一,就在隔壁。”
隔壁的222,就是创意写作项目那间传奇的小教室。不到20平米,在这儿教过创意写作的有大名鼎鼎的罗伯特洛厄尔、西尔维娅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小说家契佛、写《之》的理查德耶茨在这儿教了几十年的著名诗人罗伯特品斯基(Robert Pinsky)、小说家(曾经的系主任)莱斯利艾珀斯坦(Leslie Epstein)至今还在任教。而这间课堂走出去的重要作家,仅哈金那一级,就有他,以及得过普利策的琼帕拉希里(Jhumpa Lahiri), 提名美国国家图书的彼得霍戴维斯(Peter Ho Davies)。窗外,是写作间所在的剑桥镇Bay State Road,偶而会有纽约街头那样的声飘过,更常听到的,是不远处查尔斯河上赛艇队奋力的哨声。
哈金对这里太熟悉。27年前,他在布兰迪斯还未毕业,就每周过来旁听莱斯利的写作课。1992年,凭第一本英语诗集《Between Silence》,他成为创意写作班的正式学生。在这间教室完成的《Ocean of Words》(《好兵》),让他成为莱斯利嘴里的“天才哈金”。
12点20了,哈金要去另一间教室上课。他打印出一叠纸,有5道题,都是关于《的葡萄》的细节。“一个小考试,我要确认他们都读了。这本书很大,容易偷懒,不细读不行。” 大学很大,整个校园沿着查尔斯河畔有130多英亩。“80年代这一片都像贫民窟,后来大学才把这些楼都买来,现在校区大着呢。” 秋季每周四下午,哈金要去和221相隔三个街区的心理楼上移民文学课,三小时。他更拿手的长篇写作课(Longer form),一般在每年春季,固定在222。
这门“移民文学”,是哈金2002年回到大学任教创意写作间时专门开设的一门课。他是这个项目几十年来唯一的华裔教授,而那时对他的报道已是,“唯一同时获美国国家图书和福克纳的华裔作家(《等待》1999年)。”15年来,世界各地致力于移民文学英语写作的,都会慕名而来。“创意写作”早已是大学一个小王牌,HaJin的名字也成了写作间的一张招牌。
“今年创意写作招了18个人,8人诗歌,10人小说,一般每年都会控制在18人以内。”来上移居者文学的,有一半是哈金小说创作方向的研究生:一个来自比利时,曾经是个film maker , 想好好写小说。一个来自边远小城,弃医从文。一个印度人,已经出了两本书。还有来自英国的编辑、来自孟加拉的文学青年 另一半,来自英语文学的研究生,偶尔也有本科生跑来听。
一学期14周,这门课上,除了《的葡萄》“很大”需分成两周外,其他时间每周一部移民文学作品分析。哈金按顺序给学生列出的书目是: 远藤周作的《沉默》、薇拉凯瑟的《我的安东尼亚》、斯坦贝克的《的葡萄》、纳博科夫的《普宁》、努涅斯的《呼吸中的羽毛》、亨利罗斯的《就说是睡着了》、格雷厄姆格林的《沉睡的美国人》、杰哈布瓦拉的《 热与尘》、哈金自己的《战废品》以及奈保尔的《河湾》。
“为什么约翰总是感到自己有罪?”“当Joads穿越沙漠时祖母怎么了?” 哈金设置的题目,只要精读作品,都很容易回答。“我这门课,要强调的是移居带给人形而上的上的影响。比如斯坦贝克笔下,为什么女性在这种情境下会更有力量?而且,上完这门课以后,他们基本可以知道长篇小说有哪几种形式,自己可以开始创作了。”
让哈金欣慰的是,学生都愿意跟着他“啃大部头”。他曾把杜拉斯的《情人》也列在书目中,但试了几届,效果不好,就换掉了。“他们觉得太轻了,不够厚重,像是Love Letter。”
学生们不叫他哈金,也不叫教授,就叫Xuefei ,那是他在大学的正式教职姓名:Xuefei Jin。写作间的网站和各种海报上,写着巨大的HA JIN,“系里为了attract people (吸引人)吧,一般他们都叫我Xuefei。” 他又马上说,“不过我给学生写推荐信,得用哈金,不能用Xuefei了。” “ 推荐信写得多吗?”“ 哎,写得太多了!你必须写,他们是你的学生,你不管能行吗。好多人找工作,申请教职,联系出版和我当年一样。”
哈金在美国的第一份教职,是在埃莫里大学任诗歌写作教授。和他一起竞争这个职位的有260多人,当时还未从大学毕业的哈金,最终拿下这个职位。1993年,他搬到亚特兰大,开始了他在美国大学的亚裔文学教师生涯。
“为什么是你?”哈金自己也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想有几个因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整个过程我没犯什么错误。从系里到学校所有面试,我表现得还不错。再一个,我出了一本诗集,还有一个PHD。这很重要,美国很多作家没有PHD。还有,我的推荐信很强。”哈金至今记得当时他递交了四封推荐信,两封来自他在布兰迪斯读博时最重要的导师,大诗人弗兰克比达特和艾伦格罗斯曼;另外两封来自莱斯利和宇文所安。
他至今记得两句鼓舞过他的推荐语:比达特在信中写道,“他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文学家。”莱斯利写道,“我从心底里相信他是天才。”“这些话当时对我非常鼓舞。” 哈金说。
37岁的哈金成了那所全美综合排名前30的大学老师,在那儿度过了他在美国最难的八年。“那八年,我在系里就是孙子。我是最拼命的一个,全得靠自己,不能靠别人。当你决定用英语写作时,已经了一条另类的。华人觉得你注定失败, 这条走不通。美国人呢,当你没拿到工作前都帮你,拿到工作后就觉得你是个rival(竞争对手)。所以我全得靠自己,任何一行句子、一行诗怎么弄的,我从来不敢问。”哈金反复说,你一个英语教授去问别人,说明你根本不行啊。
那段时间,哈金总想起两个故事。一个关于契诃夫的哈金少年时在家乡东北小镇图书馆唯一读到的外国作家。契诃夫早期为了生计,写过很多小短篇,给,用稿费买面包。有位老家看了他的小说,给他写信,说你要珍惜你的天才,要写严肃文学。不知道你的食物够不够,如果不够,那你就饿自己,我们都是从饥饿开始的。另一个,是卡夫卡的《饥饿的艺术家》。一个人总是找不到的食物,什么食物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没有东西能满足他的饥饿感,最后饥饿成了他的艺术。“这两个故事对我影响特别深,几乎是深入骨髓的那种影响。”
饥饿的哈金,下定决心继续冒险,他要用英语写出最好的小说。“就是一种你无可退,只能退到纸上的感觉。跟着你的饥饿感走,别无选择,只能到纸上去写,大不了死一条,失败。不停地接受被退稿,被。但同时你又要无比自大,你要给自己一个,你一定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别管眼前有没有人看,你要跟死去的伟大作家靠近。你不自大可以吗?那就先输了。” 时隔那么久,哈金聊起艾莫里那些年的生活,仍然激动。
“系里曾经想赶我走。雇我的时候系主任在休假,回来一看雇了个亚裔人,说话还有口音,就总想赶我走。但是以后不行了,因为我出书出多了,还获了,他们赶不走了。”
哈金在那些年反复饥饿的过程中,撑了下来,写出了《》、《池塘》和《等待》,获得了海明威文学、奥康纳短篇小说、福克纳和美国国家图书。2002年,哈金和太太、儿子重回。他以华裔小说家的身份,重新回到大学他当年的课堂,和莱斯利、罗伯特品斯基、沃尔科特做起了同事。
傍晚,哈金一定要带我去学校餐厅吃饭,这似乎是他接待朋友的惯例。“这是的Kosher餐厅,很干净。吃完饭我再赶回家。我们住在林子里,太晚了,太太一个人在家害怕。”
在,哈金一家选择远离热闹的市区,住在一个离市中心南向30英里的小镇Foxboro。他们住了十几年,邻居只有一户。不上课时,哈金每天早上起来写作,下午累时在院子里干活。“干什么活啊?” “我们后院,6英亩呢,秋天马上来了,各种叶子啊杂草啊,都是自己弄。”
他想起太太跟儿子刚来美国时,生活很简朴,“一年才花五六千块钱。”那是在大学读书后期,为了儿子能上好学校,他们住进一个最好的区,付不起昂贵的房租,就跟房东做了笔交易,“我们住Top floor, 但帮他们干活,早上帮送孩子上学,下午帮锄草料理院子,算交换。” 那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清苦,但哈金正是在那时完成了很多作品。 “其实人和人,到最后的区别,就是这一个一个坎,你能不能熬过去,过去了,你就不一样了。”
如今儿子已成大人,从普林斯顿毕业后,又在布朗大学读博士,学历史。有人说,哈金父子两人,读了美国最难的两个专业,英语和历史。太太出国前专业是数学,到美国后,除了计算好一家人的生活开支,最重要的角色是成为哈金的灵魂伴侣。她无数次用“数学家的直觉”为身边的小说家提供修改。“《等待》的整个故事都是她给我的,太重要了。”《好兵》在中国出版时,找不到合适,哈金和太太联手做起。《好兵》扉页上写着:献给Lisa。:卞莉莎,哈金。
晚餐后,我向哈金提议开车把他送到昆西车站,他取了车再开回家,还需要50分钟。他一个劲地客气,像刚才抢着结账时一样,“不用,不用,太麻烦。”
终于还是上了车,我们在渐亮的月色中向南驶去。行进中,GPS自动语音,“Turn right on the Franklin street.”哈金嘿嘿笑起来,“ 它都告诉你啊!” 车窗外的月亮,比前一天的还要大、还要亮,哈金突然说,“ 有一次中秋,我们看到的月亮像房子那么大,真的,像房子那么大!”
哈金:不会太关注。但是知道,也会看看结果。有学生也会开玩笑,今年村上春树又陪跑了。其实我会跟他们讲,诺贝尔不一定谁都能得到,但是诺的标准不是超不过的。你看有多少作家,他们的标准完全在诺之上,那才是真正的标准。所以不能因为一个,就成为衡量文学成就的标准,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怎么写出好作品啊。当然石黑一雄的作品很不错。
哈金:完全不一样。我比他们稍年轻,我起步晚,读完研究生才开始创作。他们都是很小就移民英国了,在那边成长。毛翔青过去号称最伟大的作家,中英混血,写关于华人移民的小说,《甜酸》堪称小经典。但他走的不一样,脾气不好,公开讲为什么布克不给我,我写的比别人好。石黑一雄大部分写白界的事情。后来创作很多实验小说。虽然都叫“移民作家”,我们的轨迹完全不一样。尤其我,我完全是另一类,我属于另类作家。
哈金:我确实是野生的。21岁前没见过会说英语的人,30岁前没听说过创意写作。我跟国内很多作家的子是格格不入的。到美国后继续野生,用英文写小说,写中国故事又没回过中国。慢慢你就只能在边缘寻找自己的,建立自己的声音,靠作品在野生处抵达。
创意写作间里的海报(9月18日),上有对写作间毕业作家的报道,哈金满意的Weike wang也在其中 图 / 岭尓
人物周刊: 你怎么看一个作家的天赋问题?从申请人提交的作品,能看出他们是不是当作家的料,或这一年能不能成?
哈金: 成不成也不能看这一年。但我们能看出他写作的语言潜力,和文章深处的气氛。中国学生甚至整个东亚学生,吃亏还是在语言上。日本人很少来申请,韩国和中国的很多。有些人故事可以,但语言差很远,因为英语不是第一语言,很难达到文学语言的运用。但是印度、伊朗、巴基斯坦来的,语言上就没这些问题。文学语言,你得玩,玩得起来。很多人做不到。甚至张爱玲,她的中文小说再好,到了英语,就成了书本英语,缺少那种玩味。
哈金:我一开始就是要写不标准的英语,我跟别人不一样,算是野子。要写不是标准的英语。(前提是先要知道什么是标准的?)对!所以有的人说,你这不是英语。实际上你得先知道,比如我拙,但你得知道巧是什么东西。这是一种更难的追求。另一方面,我要写得很自然, 有力,让人有一种可信的感觉。年轻人觉得你拙,北方的粗糙。我觉得难沟通,他们喜欢张爱玲的那种巧,像我们这种男人,我没有。但张爱玲到英语中,确实你看不到那个巧了,没有那个巧,根本就没有那个巧了。
哈金:会,还会吵架。那些申请作品交上来后,我们每人都要给审阅意见,一个个筛选,有时候争执不下,还会吵起来。你喜欢这个,他喜欢那个,但一共就十几个名额。拿小说方向来说,我一般对头五名很在乎,头五名是最好的,我希望他们都能来,后面的谁来都可以。但莱斯利和努涅斯会希望自己喜欢的每个人都进来,莱斯利总想多收亚裔,可能当年他带我们时,一下子出了我、琼帕拉希里、彼得戴维斯等等,很多都有亚裔背景,他老想再创造一个那样的班,但是很难成功。我比较看重语言,有些人语言不行,语言不行走不远的。
人物周刊:很多创意写作项目都有非虚构写作,像爱荷华、哥伦比亚、哈佛你们为什么不设非虚构?
哈金:大学也有,但在另一个系,有点像新闻学,我们有同事在那边教书,很多华人都考到那边去了,有个叫陈冠中的作家就是那儿毕业的,我看过他的作品《盛世》,英文版的,很不错。但就我们项目,会一直把精力主要放在诗歌和小说上,这是一个很大的传统。
哈金:那当然了。我想起作家李翊云,当年申请爱荷华时,虚构方向没接收,被非虚构录取了,但她是写虚构的,后来虚构又把她请回去。还有一些作家,任碧莲、汤婷婷他们,当年都到爱荷华去读小说,但爱荷华告诉他们 ,先不要写长篇,没市场,没人读。像汤亭亭的《女勇士》,当时作为小说写出来,最后要出版了,两三周前给它变成非虚构。所以这其实是有高下的,小说创作就是更高级,诺贝尔很少给非虚构,只给过一个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个小说家写非虚构,大部分情况是能写好的。非虚构作家写小说,也可能会写得很好,但会多一些。
哈金:这,这,这够呛。他最起码要能写,跟大伙差不多,哪怕差一点点,才可以考虑。不过我觉得,中国富豪对这个不感兴趣。美国这种情况还真有,前几年有个诗歌Poetry,一个老太太死之前给了一亿美元。这家没发过她一首诗,她生前整天,就是喜欢这本。一个从此就翻身了。我们项目也是,前几年有人要捐两百万,还不让当正常学金,要跟别人做得不一样。他年轻时总旅行,爱写作,就做成了旅行创作学金,所以我们学生毕业后都有几个月的旅行,去越南、古巴、俄罗斯、中国,世界各地哪都有。
哈金:作品出版也要看运气,但是要,只要你写出了好作品,一定有出版社会给你出。刚毕业那几年非常重要,一定要给自己时间,想办法先完成作品。写作营是很好的选择,你最好是单身,没有家庭牵挂,去申请写作营,管吃管住,还你专心写作。我记得我们班当时三个人,一个琼帕拉希里,一个彼得戴维斯,一个马歇尔克里马塞威斯基,他们三人当时都申请到了Pronvence town 的一个写作营,半年,冬天,啥也不干,就是写作。他们都在那儿完成了第一本书,是在我们222开始,在那边完成的。书出版后,很快就把他们和别的同学区别开了,人生就不一样了。这三人以后都成了很好的作家、大学教授。我当年也去过怀俄明的一个小城,整个城市只有27个人,手机都不能用,绝对的隔离,你只能写。我的《疯狂》就是在那儿完成的,效率很高,提前一个星期完成,最后一星期都不知道在那儿要做啥。所以,如果真想当作家,最好毕业后拿出一两年,从一个写作营跳到另一个写作营,集中完成作品,大不了失败。但如果当时你没去试,这辈子多后悔,至少得去试一下。
哈金:畅销书是另一个子。我的书从来没有畅销过。但我自己有数,它们在风格上和技巧上都是有追求的。不管读者多少吧,但是行家、真正的小说家都懂,他知道你这种书是下了功夫的、不容易写的。畅销书我估计得销售10万本以上吧,我的书怎么可能呢?我是文学创作。至于作品进入教材,这是两码事。比如短篇小说,要是进入教材的话,意味着你在不断地产生读者,而且是年轻读者。一个作家能写出优秀的短篇,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你要真正走得远,还得下大功夫。写小说是一生的投入。在美国你要成为小说家,要立身,就得写长篇。一本书你站不住的,你必须有一堆书才能站得住。有好多年,我经常感觉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前面的华人作家是谁?林语堂,他的论文和非虚构非常强,但是小说基本都淘汰了。你呢,你不能被淘汰吧。想起来就觉得这是一生的事。
人物周刊:现在回头看可以用“一堆书” 三个字去描述,但当时也是一本一本、一座山一座山过来的吧?
哈金:不是一本一本,是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啊。我记得严歌苓说过一句公平话,她有一次提到国内那些作家,说他们都有电影了,哈金跟他们不一样,哈金是一笔笔写出来的。
哈金:跟严歌苓之前有过联系,她以后好像常回国,慢慢联系不多了。跟其他海外华裔作家联系也很少,主要创作径不一样。语言像水一样,淡水和咸水很难混到一起。都认识,亲密联系的很少。
哈金:王鼎钧的作品我非常喜欢,虽然他不怎么写小说,他的回忆录我看了,非常好。有一年,世界书局在纽约举办一个活动,他们请了我、王鼎钧还有夏志清做了一个座谈。我对他印象极深,他好像说过自己是在美国唯一用中文写作维生的人。
哈金:在美国你很难只靠写作,大多数作家都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最好的当然是文学教授,有稳定且不低的收入,工作也是和文学、创作有关。像我们这儿的教授,都不退休,莱斯利和罗伯特品斯基都教了几十年了,还说自己职业的PEEK还没到。只要每几年都有书出版,美国的作家生涯其实比较长的。代价是你要分出一些自己创作的时间。有的学校可以减课,比如我可以申请一学期只教一门课。我猜帕慕克在哥大肯定也会减课。但像耶鲁和普林斯顿,不管你多大牌的教授,都得和别人一样,教满四门课。所以我当时拿到了耶鲁的offer,还是一个很好的Chair讲习教授,钱也多,但不敢去,时间都占满了,会影响自己写作。
人物周刊:在《生活》的结尾,WuNan以看似失去的方式获得了某种。我想知道,你怎么看自己?是否你的才华也在现实生活的波折中损耗了一些?
哈金:这个说不准。有没有可能人的才华在磨损的过程中变得更成熟、更丰富呢?但我知道两点: 首先,真正的才华是压不死挡不住的;第二,如果30年前就专心用汉语写作,我的成就会更大些。现在晚了,但我以另一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哈金: 近几年我也用汉语写东西,出了两本汉语诗集。当然我每天生活在英语的里,实在无法用汉语写长篇,没法沉浸在汉语的语境中。明年我会给《联合文学》写专栏,当然用汉语写。
哈金:一个新长篇,关于一个中国歌唱家在美国。他代表某一类中国艺术家跳出中国的文化、艺术圈子,怎么。你可以有不同的艺术追求,但代价也常高的。他不是80年代来的,是09年来的新移民。也是现实中接触到了给了我。初稿完了,但离完成还早着呢,好多好多工作要做。季建业的情人周冰
文章来源于弘易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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